天安门母亲徐珏《凄风苦雨二十年 (一)——向东,你在哪里啊?》

 1989.06.03.晚七点,中央电视台突然播出戒严部队的紧急通告,要全市人民不要出去。我们全家四口人连同我儿子吴向东的女朋友都非常紧张,到晚上七点半左右,向东提出要送女朋友回家,尽管我们作为父母强劝他们不成,只好让他们走。临走时嘱咐他;“向东,送完女朋友早点回家”。谁知,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了啊!。

儿子走了,我和向东的父亲吴学汉就到离家很近的小西天二环路上去看看,看到成群结队的大学生们举着各种旗帜向西单、天安门方向有序前行,问其何因?大学生们回答说,“我们早几天已离开天安门广场,可是还有许多外地大学生静坐在天安门广场上,我们听了中央电视台戒严部队的紧急通告后,怕半夜会发生类似1976年五四天安门广场为纪念周恩来总理而遭毒打、拘捕的行动,所以我们必须多去些人,去保护在广场上的外地大学生”。到晚上21点左右,听到远处传来枪声,儿子还没有回来,我们心急如焚,在家里和大街上来回无数次转悠,等待儿子归来。看到街上不时有脚踏三轮车载着受伤人急速行进,心知大事不好,政府已经开枪杀人了。我们两人焦急地抱着种种良好希望等到4号凌晨四时左右,儿子还是没有回来,我们夫妻俩按捺不住焦急思念的心情,嘱咐小儿子卫东守在家里,等哥哥回来,就急匆匆骑上自行车直奔天安门广场寻找儿子。
从小西天经新街口、西四、一直到西单这一南北向大街上,只见一队队凄凉悲伤的大学生低着头、两手下垂、精神沮丧地往自己学校撤去,有时还见到学生们一边走一边哭着抬着伤员、抬着被坦克压碾的同学尸体。我的心都快碎了。到了西单十字路口的长安街上,惨景更是触目惊心,街面上到处血迹斑斑,路面被坦克压碾的凹凸不平。长安街两侧、尤其南侧平房式商店的房墙上被戒严部队的子弹打的千疮百孔,连公共汽车的站牌上,也有子弹穿孔的痕迹,在商店的大玻璃窗上随处是用鲜血写的“打倒法西斯!”“血债要用血来还!”的斗大标语。在西单十字路口中心,人们正在烧着那个嗜杀成性、后来在电视中被称为“抗暴英雄刘国铭”的解放军战士。我还走过去说:人家解放军,人都死了,干吗还烧他哩!不料众人齐声反驳我:“你昨夜不知,这解放军扫射路边老百姓,他们队伍都前行了,他已经掉队还不甘心,杀红了眼,继续追杀逃往胡同里的老百姓,有的年老跑不动,跪下举手投降,他继续扫射,真是比日本鬼子还凶残,大家打死他、烧了他还不解恨哩!”我无话可对。再向长安街东行,快到东华门时,见很多老百姓手挎着手,排列整齐地横在长安街上,与戒严部队的坦克、装甲车对峙着,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戒严部队往天安门广场行进。这是一场英勇无比、可歌可泣、惊天动地,在中国首都——新华门前为捍卫中华民族自由、民主的悲壮对抗!一边是手无寸铁的人们不停振臂高呼:“打倒法西斯!反对残酷镇压北京市民和学生!”,“血债定要血来还!”,另一边是全副武装的戒严部队举抢扫射,随着一阵“啪……啪…….”声,老百姓又倒下一群,人们抬着伤员往后撤。我和学汉再也不敢前行,跳下自行车,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种残酷惊人场面,倚着自行车站着,两条腿嗦嗦发颤,已难以起步,学汉强拉着我后撤。待戒严部队枪声一停,人们又潮水般地边呼喊边往前冲。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,通往天安门广场的十里长街上,竟进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恐怖杀戮事件。
我们已经无法从新华门进天安门广场寻找儿子,只好转道从西单经宣武门、前门去广场。一路上,见墙上子弹孔比比皆是,街上停着黄绿色的军车,行人很少。到了前门,戒严部队已经把天安门广场包围得水泄不通,到此时才知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早已撤出,要想找儿子只有去各大医院。心想或许儿子已经回到家,因为电话不通无法和家里取得联系,两人只好从原路先骑回小西天家里,此时已是4号中午时分。回到家,满怀希望能见到儿子向东,可是希望破灭了,卫东告诉我们有人来家报信,哥哥已经被送到医院里,但不知是哪家医院。
我们骑着自行车从最近的积水潭医院开始,到白塔寺人民医院、儿童医院、阜外医院……每个医院门口都贴着死伤人名单,大家都抢着簇拥着向前仔细地寻找自己亲人名字,我们在这名单上没有寻到吴向东名字,又到医院地下室摆放着的一具具血淋淋的无名尸体前观察,仍然没有找到自已儿子。旁边有好心人告诉我们,在木樨地死伤人最多,不妨你们先去木樨地复兴医院看看,我们立即骑着自行车到了复兴医院,此时已是四号傍晚五点多钟,在复兴医院前的自行车棚周围挤满众多市民,并排着长队瞻仰车棚内已被戒严部队残酷杀害的大学生和北京市民。我们放下自行车,立即询问死伤人名单张贴处在哪里。当我们看到名单,霍然第一位就是吴向东。学汉一看再也顾不上我了,急促走进摆放尸体的自行车棚里去。我没看名单张贴的其它内容,第一眼只看到儿子名字,于是,我大声问邻近的人:“我儿子在哪个病床?”他们都没有吭声,我继续大声向:“我儿子在哪个病床?”因为这时,在我头脑里只相信儿子没死。突然,撞进一个小伙子说道:“这张纸上的名单人都已死了!”我脑袋轰的一声,儿子的死讯让我完全崩溃了,我昏死了过去……。
一阵阵枪弹声震动着玻璃窗引起强烈颤动,躺在抢救室外走廊窗边长凳上的我被震醒过来了,我使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,拉着白衣大夫的胳膊央求他们再救救我的儿子,可是他们都流泪了:“别说不让输血,连盐水都输不上,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流光血…”,有的说:“你们尽快把尸体拉走,夜晚便衣解放军正要来抢尸体消灭罪证哩!天快黑了,市民是抵挡不住拿枪的人啊!若不快拉走尸体,连孩子骨灰都见不到了!”,我这才清醒过来,孩子真的已死了,他真的再也不能在妈妈身边谈笑风生了。我必须马上去看我儿子最后一面,两个年青壮实的白衣大夫扶着我边走边对我说,“看看就走,天气热,尸体已开始腐烂,怕得传染病”。我只想快点看到儿子,一到自行车棚,见地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尸体,个个瞪大了的眼晴,身上都是血迹斑斑,向里走见到我的儿子吴向东,一只脚穿着皮鞋,另一只脚只穿着袜子,鞋也没了。我可怜的儿啊!全身衣服上血迹累累!我撕心裂肺地呼喊着:“向东!儿子!妈妈来看你了,妈妈来看你了,你快醒醒吧!”我顾不得一切,发疯般地扑向我心爱的儿子,我想抱他、亲吻他,但还没等我扑到孩子身上,两位壮年男大夫使劲地把我架了起来,强行搀扶我出了自行车棚,几乎被拖出去的我,看见向东左边是中国科技大学的男学生,脚后众多学生尸体中有一位老太太和一个不足十岁小孩的尸体,难道他们都是“暴徒”吗!
到了街上,我已无力再骑自行车回家,夜幕已完全降临,黑色的恐怖杀气也笼罩在北京的六四夜晚,我们已不能在此停留,周围许多市民、学生都在安慰我们,有一年青人说“我们都是您的儿子,血债等着用血来还!”在大家帮助下,给我们找来了一辆出租车,把我们自行车放到后车箱,我边哭边上了车。司机说,“你们儿子好样的,送你们回家不要钱”。不知名的司机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俩送回了家,还没到家门口,小西天志强园的群众都围了过来,大家都悲愤地安慰我们,并搀扶我上了楼,接着不断有邻居送汤送饭菜、补品等到家安慰我们。
六月六日,通过各方面协商交涉开了病死假证明,借了一辆吉普车先把向东遗体从复兴医院车棚拉到单位,因怕随时有戒严部队的巡逻遭到袭击,急忙借来洗车用的高压水笼头洗着向东的身体,有很多人帮助我们处理向东的后事,院内的各个门口都有人守着,替我们望风。我头天已准备好了平时向东最喜欢穿的衣服,用来洗身以后把沾满血迹的衣服换下来。正在这时,守在东门口的人喊戒严部队来了,大家不约而同地立即把还没洗净的身体向吉普车里送,车小,只好把湿淋淋的僵直躯体从驾驶前舱放起,连同六个活人都塞进了小小吉普车里,待外面安宁时,立刻打开铁大门,冒着戒严部队随时开枪追杀扫射危险,绕道急驰,前往早已联系好的东郊火葬场。
在车上,我们艰难地给向东换了上衣。换衣时,学汉看到向东枪口:子弹是从左边锁骨向上脖子处射进,从后左边近脊椎处穿出,前边弹径约1厘米,背后弹径有2-3厘米,伤口四周有灼烧痕迹,天蓝色东风电视机厂厂服上到处都是血。
这时我们才稍稍停下心来,想到在木樨地现场有人说过:“你儿子好样的,很坚强,中弹时还活着,是被群众抢下来送往医院的。他还在东风电视机厂饭票上留言,请航天大学姓刘(钢?)的学生送到厂里去……。”后来我们听说,他一直扛到六月四日凌晨因血流尽才离开人世的……
载着他的吉普车在途中急驰着,於中午到达东郊火葬场。一下车,火葬场管理人员迎上来放好向东的遗体就立即催我们尽快离开,说戒严部队一会儿就要来巡逻。告诉我们向东遗体会立即火化,等一个月后来取骨灰。考虑到六人中还有亲朋好友,为了大家安全,只好含着悲痛的眼泪依依不舍地向向东遗体告别匆匆离去。
到七日上午,进京的戒严部队控制着北京的大街小巷,如临大敌,特别是在长安街上相隔几十米就有6-7人一堆,端着枪,枪口朝前,目光向周围注视着。他们视人民为敌,把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当作暴徒看待,端着枪肆无忌惮地巡视在原本和平祥和的街道上、居民小区中,恐怖气氛笼罩在北京每个角落。每到夜深人静之时,我们都提心吊胆地倾听着外面的动向。那时,家家户户都不敢开灯,生怕惹出一些麻烦。
(#六四死难者 #吴向东 父亲吴学汉于1995年11月病逝,母亲徐珏于2017年4月病逝)http://www.tiananmenmother.org/.../20%20years/m090501001.htm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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